裴霜见他皱起眉,也没有出声追问,只静静等着。
“奇怪的是,我查过此人,”杨徽之叹了口气,继续道:“他在太医院供职七年,履历清白得如同白纸。平日里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争执,连采买的药材,都从未出过差错。”
陆眠兰同样想叹一口气,但她忍住后,轻声接过话头:“越是如此,才越是蹊跷。一个毫无破绽的人,为何会被人用南洹来的毒药杀死?既然从未与人结怨,凶手又为何要将他分尸?”
裴霜的目光扫过庭院里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枯叶,声音低沉:“他家中可查过了?”
“去过了。”杨徽之摇头,“独居在西城一条陋巷里,家中除了药书就是药材,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邻居说他每月领了俸禄,大半都接济了城外的孤儿。”
裴霜听了也想叹气。
“可惜这世道,怎么善心一片的人都早早见阎王去了?”他这口气还没叹出去,便听门外又是那有些风流气的声音。裴霜偏头看去,果然是莫长歌人未至,声先闻。
莫长歌今日穿了身有些亮的孔雀绿,他的衣摆一晃,竟能让这看着浅淡的天色,多了几分晴照般的明媚。
这人乌发束的松松散散,几绺发丝遮在眉心眼睫,总没个正行也就罢了,却意外将他原有些柔和的气质搅得多了几分锋利,显得就算他随意往那一站,也是灵动的好看。
他走来时,手上还晃了晃那把不知何时买回来的折扇。衬得他整个人不像仵作,更像一位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哥。
裴霜面无表情地瞧着那人大步走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在自己身旁,没忍住往另一旁挪了挪,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平静:“话里说着可惜。怎么看起来,你好像有些幸灾乐祸?”
“哎呀,裴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也没问我去哪了?”莫长歌察觉到他往旁边挪的动作,眉峰一挑,假装与人十分亲近,也不管对面的杨徽之和陆眠兰面面相觑是何等神色,就硬生生更往里撵了下,恨不得硬贴着裴霜半边身子:
“裴大人怎么不说话?嗯?裴大人这副表情是做什么?”
裴霜半张脸黑透了,后槽牙咬得死紧。他没忍住双手握拳,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硬生生忍了乱窜的怒气,闭着眼点了点头,又往里让了一点。
莫长歌眨了眨眼,又与他贴在一起。裴霜再往里让,他也再往里挤,一直到裴霜坐在桌角,让无可让。
杨徽之:“……”
陆眠兰:“……”
“……”裴霜气得闭着眼笑了一声。他斜着狠狠剜了一眼莫长歌,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还是十分有涵养,一个脏字都没往外吐:“你到底说不说?”
莫长歌见好就收,赶忙嬉皮笑脸地缩回原位,点这头应:“说说说,诶,这就说。”
裴霜面色沉凝,扬了扬下巴。
“符观知,太医院下区区一个采药师,七年来风雨无阻,所采买的药材账目清晰,分毫不差,待人接物更是温和怯懦,连口舌之争都未曾与人有过。”
莫长歌“唰”地合上折扇,扇骨轻敲掌心,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这样一个人,就像这秋日里最不起眼的枯叶,落在泥里,都无人会多看一眼。”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可偏偏,杨大人借我的大理寺令牌,让我翻查了他近三个月送入宫中的药材明细。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了一下众人凝重的表情,才慢悠悠道:“其中有一味‘苦阴子’,性极寒,寻常方剂用量极微,多用于镇痉止痛。但此物……若与我们之前所说,南洹特有的‘腐肠草’汁液相合,只需些许,便能催化成一种剧毒。”
陆眠兰面色一凝:“见血封喉?”
莫长歌用折扇点了一下她面前的空气:“聪明。”
庭院里一时寂静,只闻秋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阵冷风卷着几片残叶打着旋儿扑进廊下,带来刺骨的寒意。
片刻后,裴霜开口问道:“宫中是谁负责接收这些苦阴子?”
莫长歌摇了摇头:“记录上只有太医院的印鉴,具体经手之人并未署名。”
陆眠兰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此说来……符观知常年接触苦阴子,究竟是无意中成了别人的棋子,还是他本身……就和我们查到的不一样?”
杨徽之眉头紧锁,回道:“更棘手的是,苦阴子并非禁药,太医院日常采购储备合情合理。符观知经手送入宫中的,账目上毫无错漏,我们甚至无法以此为由深入追查。他的死,现在看来,更像是被人利用完后灭口。”
“灭口之余,还要以那般残忍的方式……”杨徽之声音低沉,带着不忍,“凶手是想警告其他可能知情的人?”
裴霜沉默片刻,目光投向院中那棵在风中瑟缩的老树,声音低沉而冷峻:“一个从无劣迹、甚至乐善好施的采药师,私下里却可能接触并运送能配制剧毒的药材。以其善掩其行,再以其死断其线。好周密的手段。”
他顿了顿,感受到空气中愈发凛冽的秋凉,继续道,“腐肠草来自南洹,苦阴子可入宫闱……是要将祸水引向深宫,还是借宫中之手,使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莫长歌闻言,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冷寂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裴大人所言极是。符观知这枚棋子,用得巧妙,弃得干脆。”
又是一阵疾风掠过,卷起地上干枯的落叶,沙沙作响声仿佛无数窃窃私语,此刻却无人能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