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惊醒了浅眠的帝王。
阎涣睁开眼,恍惚看见屏风后有人影晃动,恍惚间,是故人的模样。
“姣姣?”
脱口而出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回荡,守夜的宫人吓得打翻了灯盏,连忙跪地请罪。
阎涣摆摆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月光透过云翳,在龙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伸手去够案头的奏折,却碰倒了药碗。
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好似那日清心殿上蔓延的血迹。
人人都以为,他赢得漂亮,如今大半土壤皆入他国土,反目所视皆插“夏”旗。他记着亡父之冤,即位后定都夏州,此刻天下最好的木匠和工人皆在夏州,为这位开疆拓土的英武帝王修建王城,只等他搬迁国都、坐拥天下。
可他虽赢了,却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胜利者的喜悦。
一路走来,整整二十二年为父报仇的血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失去了如父如兄的师长、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失去了同甘共苦的妻子。
他得到了万里河山,却似乎输的一败涂地。
现在的他,贵为天子,再也没有人可以压在他头上,杀死他的父亲、抢走他的母亲。可他心里空落落的,唯有疲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窗外,春风掠过新发的柳枝。
又是一年将绿江南岸,只是故人,终不似,少年游。
第79章
寅时的更鼓声穿透重重宫墙,惊醒了浅眠的阎涣,他下意识去摸枕边,却只触到冰凉的锦缎。
“陛下,该更衣了。”
大监捧着玄色龙袍跪在帐外,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在烛光下微微晃动。阎涣坐在床沿,盯着自己布满厚茧的双手出神,这双握惯了刀剑的手,今日要第一次执起玉圭。
更衣时,他闻到龙袍上熏的特制茶香,那是崔姣姣生前最爱的味道。
系玉带的宫娥手抖得厉害,金扣几次都没对上,阎涣低头看她,发现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稚嫩的脸庞让他想起,刚认识姣姣那年,她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晨光中的太极殿泛着冷冽的青灰色,阎涣踏着汉白玉阶一步步向上走,踏过石缝里新生的野草,两侧跪伏的百官中,有几个是当年参与构陷父亲的旧臣之后,此刻正抖如筛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得檐角铜铃轻响,阎涣站在最高处回望,看见朝阳将自己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御道上。那影子戴着帝冕,却怎么看都不像自己。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正提着断剑从影子里走出来。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飘忽,起身的官员们偷眼打量新帝,却见那双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眼睛,此刻正失焦地望着殿外某处,而在视线的停顿之地,有棵刚抽出新芽的老槐树。
“启奏陛下,前朝逆党已尽数收押。”
刑部尚书的声音将阎涣的思绪拉回,他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奏折,朱砂笔悬在半空,一滴红墨落在“崔宥”二字上,晕开如血。
“按律处置。”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用的还是军令的口吻,右侧的大监轻咳一声,他才想起礼部昨日再三叮嘱的“天子仪制”。
工部奏请修缮被战火损毁的宫室时,阎涣突然又一次走神。
“陛下?”
大监小声提醒,他才发现满朝文武都在等自己决断,低头看去,朱笔在奏折上划出凌厉的批红,却写错了年号,落笔竟仍是“贺朝岁和”,而非新定的“夏朝月还”。
若是臣子笔误,那可是犯了大忌,杀头都不为过,不过既是帝王笔误,自是无人敢说些什么。
只不过,这位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岁侯,自从登基以来,的确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阎涣最是凌厉果决、说一不二的人,竟在称帝后频频走神,屡屡耳背,甚至有时大臣求见,跪倒在他面前他都未曾发觉。也有胆大的抬头去看,才发觉陛下总是或坐或立,沉默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看脸色,只读出浓重的沉重之感。
不过是个人都明白,陛下痛失爱妻,心神不宁,甚至屡屡被风寒低热此等小病侵扰。太医都说了,这是心病,委实是最难治愈的。
日影西斜时,终于熬到了退朝。
阎涣独自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回廊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拐角处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他猛地驻足,却只看见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跪地磕头。
御书房的门槛绊了他一下,他这才清醒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