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芙说得?隐晦,二?掌柜眼神一闪,却也明白其意。
她?自?家也臊得?慌。心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商行派来打理聚仙楼。但凡有别的辙,谁愿意在这一片混呢!”
聚仙楼所在的地?界,临近镜儿胡同。从大清朝起,这一带常住的老门户,就多?是?破落人?家、泼皮无赖之流。这些人?时常手头紧,性子又惫懒,拿手的就是?各种坑蒙拐骗,在这附近开了不少赌坊、烟馆、堂子等杂七杂八的营生。
巩季筠对聚仙楼并不怎么上心,可故意留着它,没打算盘出去,意图就在这些流氓无赖身上。
听巩季筠的指示,聚仙楼对这些人?的平素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常给她?们赊赊账,趁机打听着各路的消息。为的是?寻些把柄,把她?们拿捏住了,等到巩季筠真想要?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时,就会用得?上这些“人?情?”了。
二?掌柜心里门儿清:
巩季筠把一个全是?男孩家的戏班,丢到镜儿胡同这乌糟地?界里,目的就是?给这些流氓街坊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唉,有这位巩大小姐做东,无论什么样的产业,什么样的手下,只要?是?在她?手里讨营生,那?就跑不了。仿佛一只只宰好的羊羔,被人?啃干净了,还要?剔骨剃髓。
同是?天涯沦落人?,二?掌柜本?来也不愿意主?动为难春兴班。可大掌柜催她?好几次了,让她?和戏班摊牌,她?又能怎么办?
二?掌柜面?带难色,红着脸也得?说清楚:“哎,大妹子,这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你别恼。”
“您说。”
“你这班子,戏码没问?题,但是?这做派……”
王雁芙听了这话,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全明白了,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霎时铁青。
二?掌柜心里不落忍,只得?豁出去老脸,闭着眼,咬着牙,还是?把话挑明白了:
“春兴班里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正当时的好年纪,可惜做派太严整了。镜儿胡同的风气,不兴这个。要?留住客官上座,戏码可以不变,却得?‘粉’着唱。放开些,才讨人?喜欢。”
所谓“粉”,是?梨园行一直禁而不绝的下作风气。
说开了,就是?要?伶人?把戏里的事?情?,都往下三路上靠,要?卖弄风情?,扭捏作态地?演。
譬如演《玉堂春》,戏文还是?原词,锣鼓点也不用变,只需要?台上这位旦角,把那?苦楚男囚的身份抛开,只考虑玉堂春做伎子时的情?态,扭扭小腰,抛抛飞眼,和台下时不时地?勾搭着……
这种做派,行话就叫“粉着唱”。
若只是?唱粉戏,倒也算讨口饭吃的无奈之举。可是?那?粉戏,唱着唱着,难免成真。自?古以来,伶人?微贱,任谁想玩弄上一番,都是?轻而易举的。
从前,在梨园行里,伶人?和倡伎一度是?不分家的。
到了如今,平州梨园的旦角,以陶大奶奶为首。她?一向?深恶痛绝粉戏和粉倡的风气,专门把一出妖娆放浪出了名的粉戏《醉酒》拿出来,改了不少身段,删减了不少词唱,化?作雍容典雅的做派。
虽然陶大奶奶的改戏新风获得?了不少赞誉,可话说回来,平州城唱皮黄的,专工旦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只有一个陶大奶奶。
那?些懂得?欣赏雅致情?怀,为改戏叫好的人?,也都是?上层名流。而这里,镜儿胡同,是?什么新风也吹不到的地?界。
王雁芙把徒弟当做儿郎,如今要?她?这般改戏,就是?在提醒她?,一入聚仙楼,春兴班以前挣出来的干净名声,就得?撕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的。也不挑灯,也不叫人?,就在漆黑的屋子里呆呆坐了一整夜,无法可想。
她?心里的后悔,直把自?己?淹没了。
“我不该苦留这戏班子,不该相信巩季筠这恶霸,不该把徒弟们的身契收回来啊……”
“师傅,您怎么了?为难得?这个模样?”
阿光自?打知道巩季筠有问?题,这段时日分外上心,眼看师傅情?绪不对,就赶紧去探问?。
王雁芙看着得?意弟子,心里有苦说不出。
阿光就发急了:“师傅!无论如何,您跟我说!巩季筠她?难为您了?她?到底要?干什么?”
他三番两次地?问?,王雁芙还是?耐不住愤懑,说了个大概。
阿光听了,嘴边“嗤”一声冷笑:“我还当她?有什么连环计,谁知道就是?这么个不疼不痒的馊主?意!”
“这怎么能算不疼不痒!”王雁芙心里一震,“为师教你们,是?想让你们成名成角,做个正派的伶人?。若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何必让你们学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傅,现如今,巩季筠拿这些下作的法子,把咱们挤得?没有活路了。若她?只是?让咱们粉着唱戏的话,那?确实不疼不痒啊,总比大家伸脖子瞪眼饿死在她?手里强吧!”
阿光从前是?最听王雁芙的了,而且,他性子一向?刚烈好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王雁芙听他这通退堂鼓,简直不敢相信。
“红鹃!你说的是?什么话!”
阿光自?己?却知道,他现在对周遭的看法已不大相同了。
从前,他觉得?自?己?沦落入底层来,就该更加守节操,清清白白地?过这一辈子。现如今,他知道这世上有个戏神仙,借着巩季筠的手笔,在暗中随意捏造编排他的人?生,让他所有的努力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