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到他老人家的帝王威仪,仪贞不敢再多?话了,规规矩矩地跟着他离开库房,回东次间去。
方才那番变故像从没发?生过似的,这会儿一切又恢复如常了。正值进晚膳的点儿,慧慧领着众人进来布置碗碟,一眼扫见平日里甘棠从不离身的那一串钥匙,如今赫然搁在皇帝身旁的矮几上。
对于这位有?抢她?饭碗儿嫌疑的同僚,慧慧这下可谓是心?悦诚服了——只要是一心?为着娘娘,私底下跟她?争个输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怎么又上了碗凉面来?七月流火,到了下半晌,气温也渐渐地低了,把它撤下去吧。”仪贞这话是故意混淆视听:巧芽面实?际属于七夕风俗。今年虽没有?大开宴席,但毕竟也不曾明令禁止什么,膳房斟酌又斟酌,到底做了几样应景的巧果子、江米条之类的小食。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留着,都留着。”
吩咐留着,又不动筷,他毕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后,他干脆撂下筷子,慢慢地仰靠进圈椅深处。
“往年七夕,你们是如何度过的?”他忽然问。
皇帝自然不是对这种几乎女子专属的节日萌发?了什么兴趣,仪贞便只拣了与?赵娘娘有?关的说,看宫女种豆芽、葱芽,指点她?们斗巧、观影什么的。
在这样的时?刻,赵娘娘偶或会讲起她?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凭此只言片语,依稀可以拼凑出?那些安闲岁月。
那些只有?她?自己还记得的安闲岁月。
“你说,她?会后悔入宫吗?”似水流年被皇帝的发?问截住了,仪贞一怔,侧首窥见他浓睫下深掩的彷徨。
这一问其实?是很诛心?的。从官面上来说,一介女子,能够被采选入宫封为妃嫔,为天?家开枝散叶,那是此生唯一报效君王、光耀门楣的机缘了,谁还能有?不愿意的念头?
但那些蓬门小户之女,若当真个个都这么有?志向有?见地,就不会回回采选前,民间急嫁慌娶成风了。
无?论是从自己的得失出?发?,还是顾及到皇帝的尊严,仪贞的答案都只能是唯一的。
可是——她?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要是出?口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大话,简直辜负她?唤他的一声“鸿哥哥”!
“我又不是娘娘,如何替她?立言呢?”仪贞诚恳道?:“不入宫的话,也一样的嫁人。要是嫁的男人不上进该如何?爱喝烂酒打女人又如何?生的孩子不孝顺呢?或者孝顺倒是孝顺,成家立业上又艰难呢?”
她?把皇帝给绕进去了,接着总结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咬一咬牙,能捱过去就好了;真捱不过去,我不信以娘娘的心?性,就只会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娘娘如此,她?亦然。皇帝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在王遥手底下苟活的这些年,王遥对“李鸿的皇后”设过防,而没有?为难过谢仪贞这个人。
他拧眉一瞬,转而又松开来,不容迟疑地唤她?:“过来。”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两手抬起正坐着的圈椅,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地挪到了他旁边,又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皇帝并不满足于此,顺势拉了她?起身,要她?坐到自己怀里。
“等、等一下……”这个姿势怎么调整都透着别扭,背对着他吧,两人说话看不见脸,总差点意思;正对着他么,那不就恰好大叉开腿对着他了?
明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但仪贞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避火图。
“啧。”皇帝眼下倒真没那方面的心?思,更没猜着她?会想歪,故而甚是不解她?究竟扑腾个什么劲儿,嫌他腿硌人还是怎么?
他还非得搂着她?不可了:“你侧一点儿,两条腿不就都放下去了?”
仪贞的脑子也可算转过来了,依言侧身窝在他怀里,大体上算是舒泰的。
这样她?比皇帝还隐约高出?一个发?顶呢。仪贞对这一新视角挺满意的,嘴角微扬着,没忍住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
皇帝的心?又动荡起来。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诲,都是如何做一位人主、一位天?子,如何担起这万里河山…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纲五常,无?论以哪一条论,他都不该处在而今这个位置——他可以被忍让,但绝不可以被怜惜。
这种体会让他感到不适应,然而扪心?自问后,并没有?扪出?反感来。
他仰起头,回吻了她?的嘴唇。
次日从猗兰殿离开,皇帝如常回含象殿召见大臣,为庄毅惠皇后上尊谥,曰:庄毅慈懿明诚弘仁启圣惠皇后。又令礼部拟定大祥仪礼。
父、母丧满一年为小祥,满二?年为大祥。自汉以后,天?子服孝以日易月,故此皇室行丧,小祥、大祥祭礼皆举行两次,既于十三日、二?十五日为之,又于十三月及二?十五月为之。
朝中百官见微知著,听皇帝目下一言,即知今上与?赵太?后从前母子离心?的谣言不攻自破。不止礼部等有?司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大祥事宜,其余品级够得着的大人们,也暗暗做足了届时?跟随天?子躬祭的准备。
文?臣们大多?由科举出?身,一贯论师生同门,出?了含象殿后水到渠成地就三两结作伴,悄声商议起了此事。
武官则不然。先帝在位时?,便对这些杖节把钺的臣属颇多?防备,不教他们同心?同德,恐结成环伺帝京之势;等到王遥窃柄,愈发?变本加厉,打压猛士良将?,排除异己,能够保全者,不是爪牙依附之众,便是庸常寡才之辈。
唯一的例外,就是令西北戎夷闻之色变的谢家军了。
若以谢家父子马首是瞻,对而今硕果仅存的武官们来说,大致还不算丢人。
可惜的是,留驻西北的谢时?天?高皇帝远,返京完婚的谢昀卸职成了白身——
至于闭门养病的大将?军谢恺豫,谁说得准他老人家这场病预备养多?久!
一旦想到这一层,扈从祭陵那些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了,兹要是还念着进身之阶的这些将?军、校尉,或多?或少都揣测起来,今上会否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