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落。枪下落。老皇帝亦下落。
一者生,二者死。
触上枪尖瞬间,季卷已透过致密威压看到持枪人的眼睛,带着杀意、希冀,仍期待能够阵斩季卷,替自家后代破局,因而纵使尽付生机,死前仍带无穷希望的眼睛。
季卷拄剑在地,仍不免脱力跪坐,身如血人,断枪节节掉在周身。她在原地坐了良久,等毛孔不再渗血,才缓缓拄着剑起身,走到金主尸身面前,蹲下替他抚上怒睁的双目。
无论这一战来日将在江湖中传出多少版本,多少人将批判她欺人垂死,或是力证她胜之不武,未胜人,仅胜于命长,绝担不起剑败金主的声名。
但胜就是胜。她不仅胜了这一剑,更胜了这一仗。
西辽远行,西夏臣服,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教众受不住高压统治,教中未服三尸脑神丹者,连年叛逃燕京,哪怕是香主、护法,亦和他们眉来眼去,前年云中哗变,带一整个大同府归附后,地盘连年收缩,几乎只在唯一。
如今金国也已大势已去。
季卷仰头向东,眼前分明无边夜色,似乎也能看清萧峰口中富饶藏宝的长白山脉,一张密布血点的可怖面孔下,再次扬起神采飞扬的笑容。
她一张手,在空中抓握一把,虽只握到空气,却似攥住天地一般,志得意满道:“北地江山,尽在我彀中矣!”
第120章间章·光影并行
蔡京在做寿。
人到他这个年龄,寿宴就已成为生命中最关要不过的事,就连官家都为之问切,差宫中内官亲来赠礼。山楼上教坊乐人之声如鸾凤翔集,座中百官云集,论阵势,除赵佶以外,已无人可比。
在这种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看热闹的日子里,拿烦人琐事惊扰寿星公,显然是相当没有眼色的事。但蔡攸拭着汗,在蔡京歇息后殿门前打了三圈转,仍是咬牙推门进去。
蔡京斜倚太师椅上,不声不响饮茶,听自己长子进门,眼皮不掀一下,拖长腔调问:“你在外迟疑太久。纵使难拿主意,也不该显露于形,否则官家面前,到底沉不住气,难得信赖。”
蔡攸唯唯应承。蔡京又问:“究竟何事?”
蔡攸上前递来前线条子,道:“季卷阵杀金主,已迫使金国全线投降。”
蔡京手里茶盏发出“咔”的一声。
他嗯声,放下茶杯,闭目养神,忽微笑问:“她派来递信的人何日抵京?”
蔡攸揣度他脸色,道:“我可以让信使永远到不了京城。”
“蠢笨。”蔡京轻叱,脸上忽现诡谲笑意,教训道:“不得拦路。非但不得拦路,还要大开方便之门,保证他能全须全尾,尽早出现在官家眼前。”
蔡攸思索,恍悟:“父亲,官家始终拖着不给季家封异姓王,难道就是因为忌惮——那为何不提早把她骗回来杀了?”
蔡京冷冷道:“你当我未奏请过?圣上毕竟圣明,欲先取外族,再整饬于内。”他一顿,又敲着额角,问:“我听说虽未官封,北地早就私下喊季卷为燕王?”
蔡攸道:“是。就连朝中派去那边的官员,也受形式所胁,不得不这样称呼。”
“是民间自发称呼,还是她首先自居?”
蔡攸此时已能完全听懂父亲的指点,不住点头道:“我明白了,到时会着重向官家点明。”
蔡京冷冷一笑。他一笑,脸上皮褶层层堆叠,从阴森之间,又透出无尽老意。
他已经很老了。
一个很老的人,从年轻壮志时就选定好攀附的势力,把一条路走得太深,已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既然回不了头,就只能动手,把别的通天路斫断,把其他意欲攀登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权利本就是无从分享的孤峰,有他,就不能有别人。
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官家呢?那个真正立在权利巅峰的人又会怎么想?
他必须在圣上以前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唯如此,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做圣上最看重、最信赖、最得力的帮手。
蔡京忽问:“金风细雨楼献送的帖子在哪?”
这种时候提金风细雨楼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也听信江湖流言,要对付季卷,非得先铲除金风细雨楼不可?
从蔡京身后阴影里,忽抽出两道身影,一道苍老,一道却是个比女子还美的青年。年轻的那个恭恭敬敬,将金风细雨楼相当厚实的礼册递交给他。蔡京只翻开扫了一眼,即道:“把这份礼转赠‘元十三限’,他看到以后,自知要怎么做。”
青年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又沉默地归来,道:“礼已送到。元十三限要我传话,牝鸡司晨,颠倒纲伦,他虽看不起圣上,这件事却必要出手相帮。”
蔡攸抹了抹汗。蔡京却笑了。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道:“你看这个人,分明是要为官家铲除奸佞,非要说些惹人生厌的话,半辈子京城沉沦,就为这张管不住的嘴。”
青年轻声细语地应答,接着又提出疑问。他已经很擅长当奴才,知道偶尔为之的提问,搔到痒处,才更哄得主子开心:“元十三限的师兄是诸葛神侯,他一旦出手,诸葛神侯未必不会下场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