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烛火颤动如各人心弦,在天明之前,烛泪堆尽,灯光彭地灰暗,眼前蓦然一黑,而片刻之后晨光探入纱窗,幽幽斜照于贺重玉双眸,她枯坐一夜,看向窗台时脖颈似生锈僵硬,耳边仍回荡着崔太傅那苍老的声音
——洛京失陷,段行川拒死不降,其尸身悬吊城楼,遭蕃人日日鞭笞。
诚心交易
桑廷大军抵达宁州的前夜,赵磐忍无可忍之下再次宣召贺重玉,这些天她神出鬼没,经常不见踪影,本以为又接到“贺尚书公务繁忙”的回信,但没过一盏茶,贺重玉便站在了他座前,一句话没说先张嘴打了个哈欠,眼下泛乌,似乎几日没睡好了。
相比之下,赵磐在宁州呆了这些天,没挨冻受饿,好似白胖了几分,烛火一照两颊冒着莹粉。
于是原本质问的语气莫名便漏了底气,“贺卿连日操劳,辛苦万分,也该注意休息……”话没说完,赵磐就想甩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被贺重玉扔了一个十分明显的白眼,他摸着胡子干笑,见她转身欲走,顾不得委婉,急忙开口,“你真有把握能赢?”
贺重玉停住了脚步,转头笑道,“那得看陛下对于赢的标准是什么。”
赵磐实在怕了她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总感觉她话里有话,壮着胆子问,“起码,咱们都能活下来?”
一时静默,赵磐心里顿时如七八十个棒槌擂鼓。
“陛下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么?起码?大概只有神兵天降才能做到您口中的‘起码’。”
“原来你没把握能赢!”赵磐如丧考妣,但他忽然想到,贺重玉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的承诺,她只是说密县地狭,需择一大城驻扎。
不过当时他也问过,为何不去相近的灵州呢,而贺重玉懒懒掀起眼皮,去灵州?与蕃军迎面相撞?这话堵得他开不了口,而贺重玉心中想的还有,就算躲过蕃军,可天子入灵州岂不是羊入虎口?等见到自灵州而来的秦素月一众,她更印证了自己的推断。
这位新帝的眼泪就像五月的黄梅雨,连绵充沛,贺重玉眼睁睁地看着他立刻泪如泉涌,“如此蚍蜉撼树之举,何为?贺卿本是锦绣肱骨,何必轻贱自身性命?”还把我和恪儿连累了……这句他没敢说。
“呵——”贺重玉甩了甩手里的匕首,“那我斩了你的头颅献给南蕃王,自此平步青云?”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泣声一噎,赵磐瑟缩一抖。
或许是大敌当前,时间已经不多,贺重玉懒得再柔情开解哭哭啼啼的天子,她直视赵磐,声音一沉:
“听着,你没有第二条路,这天下只有归降的臣子,没有投诚的君主,南蕃与我大雍百年之敌,不可和解,你若想安稳活一世,只有战!”
贺重玉逼近几步,声音越发低沉森冷,“你真该谢谢你家先祖世代累积的信誉,此时不用,等蕃旗插遍大雍的每一个州县,你就是想用也用不成了!”皇家信誉没垮台的时候还不赶紧趁机押把大的,否则还留着过年么?贺重玉差点揪着天子的衣领疾言厉色。
赵磐瘫坐在椅中,连是贺重玉何时走的都未发觉,直到有人轻轻唤了一声“陛下”,他兀地回神,抬眼一看是前宁州长史祈进,这厮在宁州城破后跑得比兔子还快,倒是没有降蕃,却差点投了反贼,幸亏把持住了最后的良心,再回宁州觐见天子又是个响当当的忠臣。
当然,他后来十分庆幸这一把持,否则就做了贺尚书的刀下亡魂——难为她老人家诛杀贰心分子还亲力亲为,那样血腥残暴的场面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至于是“天子降旨,尚书奉命”纯属糊弄人的屁话,没看见天子在她面前都跟鹌鹑蛋似的。
祁进不负他之名讳,很想进步,所以他明智地弃了叛军来投奔新帝,而现在,他希望一举成为新帝眼中的第一人,故此,他凑到天子身边,“陛下,小臣观贺尚书此人桀骜不驯,虽有才干,但对陛下怠慢不敬,言语更多威逼恐吓,不似忠臣之像!”
赵磐叹了口气,拍了拍祁进的肩膀,“祈卿啊……”
祁进以为天子要与自己交心,感激涕零地抬头,热泪盈眶。
“你知道贺尚书的遭遇么?”
祁进一愣,望着天子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赵磐也没想听他的回答,他继续说道,“贺尚书之姐已经香消玉殒,其父母也殉城而亡,族亲不亲且远在谯州生死难判。”
陛下这是何意啊?祁进越听越懵。
见祁进目光清澈,赵磐忽然生出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朕的意思是,贺尚书如今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她的武艺和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又拍了拍祁进的肩膀,目光透着明晃晃的意味——你就不用让我说得太直白了罢?
“祈卿啊,为人当正也。”赵磐就差对他耳提面命,别再对老子诋毁贺重玉了,你是真不怕死啊!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劝别人从善的时候,这些天祁进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臣子,将来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显然赵磐心中自有一杆秤,他想,贺重玉有才有心有实力,我不靠她难道还要靠你们?贺重玉虽然说话难听了点儿,有事儿是真肯上啊!
人刚出门,屋里一静,赵磐撑着头还没等习惯地长吁短叹,就听到屋外崔太傅那暴躁的吼声,“你这搬弄是非的小人,老夫打不死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赵磐幸灾乐祸地数这是第几个挨了崔太傅铁拳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