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轻轻揽住郑秋肩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困惑:“我实在不解,颜夫子这般故技重施,究竟有何图谋?”
郑秋倚着石阶,脚跟抵着石面,雪玉般的脚掌在水面轻点,惊起圈圈涟漪,她忽地挑眉反问:“你怎就笃定,先前那诬陷你的女子,定是颜夫子的手笔?”
杨炯微微一怔,沉吟片刻,似是陷入回忆,缓缓说道:“起初,我不过依着常理推断。这世上之事,谁得了最大好处,谁便最有嫌疑。当日若能拦下我去宣德门,挑动起学子们的怒火,若生出流血事件,局面便一不可收拾,他便能以调停者的姿态出面收拾残局。如此一来,祸乱朝政的罪名想安在谁头上便安在谁头上,他反倒能落个力挽狂澜的好名声,这般算计,岂不是一举多得?”
他顿了顿,眸光微冷,又道:“还有那李泽,城中莫名出现的攻城器械,十有八九是他暗中提供。于他而言,事情闹得越大,越是有利可图,想来也脱不了干系。”
郑秋听了,轻轻颔:“倒是分析得透彻。只是这头一回掀起的怒火被你暂且平息,如今他们又借那戏子生事,这回要挑动的,可是人心底的嫉妒与贪婪。你又当如何应对?”
杨炯一愣,面上满是茫然:“嫉妒?贪婪?这从何说起?”
郑秋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葱白指尖轻戳他额头,似笑非笑道:“亏你平日里自诩精明,怎的这会儿倒成了糊涂虫?他们这般大费周章,捧出个声名鹊起的女子,故意将她塑成众人求而不得的女神,再编排你强占欺辱的戏码,你道是为何?”
杨炯眉心微蹙,惑然道:“且不说我对那戏子毫无心思,便是真有此事,他们又能奈我何?不过是徒生嫉妒罢了,于大局又有何影响?再者,你在长安学子中亦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我二人既已谈婚论嫁,也没见他们敢生出什么异心。”
“你呀,真是榆木脑袋!”郑秋轻叹一声,抬手理了理被晚风吹乱的鬓。
杨炯见状,自然而然接过她青丝,动作轻柔地将纠结的缕一一散开,指尖还不时拂过她耳际,满是温柔。
郑秋任由他摆弄,玉足在水面划出几道涟漪,又轻轻收回石阶上:“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我出身荥阳郑氏,你是弘农杨氏子弟,在旁人眼中,咱们二人门第相当,结为连理乃是天作之合。况且即便我不嫁你,也断无可能下嫁那些寒门书生,他们心中虽倾慕,却也知这是无望之事,自然不会生出妄念。”
她顿了顿,眸光愈清亮:“可那屠稔稔不同,她表面上是个戏子,身处下九流,这身份最是贴近底层。那些书生心中想着,只要一朝高中,便有机会求娶佳人,这般‘希望’才是最要命的。所以,他们编排你强娶她的戏码,实则是将你架在‘权贵欺压底层’的火上烤,不知不觉间,便把你推到了世家大族的阵营。”
杨炯闻言,如醍醐灌顶。
细想来,先前那漏洞百出的诬陷,不过是投石问路,意在试探底线、挑起学子怒火。虽说未能得逞,却也在众人心中种下了“杨炯强抢民女”的种子,再加上他平素风流之名在外,这传言自然愈可信。
而此番屠稔稔之事,却是精心谋划、量身定制,若不是粘杆处日夜盯着学子动向,自己又及时赶到,只怕宣德门前的风波将卷土重来,且来势更猛,后果不堪设想。
杨炯神色凝重,眉间拧作一团:“纵使学子们心中有怒有怨,又能奈我何?难不成还能取我性命、坏我名声?这般蚍蜉撼树,终究是痴心妄想。”
郑秋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这便是颜夫子的高明之处了。他虽从不抛头露面,却将寒门学子的心思摸得通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甘愿被人利用的蠢货?不过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从中渔利罢了。别看他顶着‘寒门领袖’的名头,真到了争权夺利的时候,拿寒门子弟当棋子,眼睛眨都不眨。”
她轻摇折扇,语重心长道:“这几次风波,看似是学子闹事,实则是颜夫子在试探梁王府的底线在何处。他要知道,闹到何种地步我们尚能容忍,哪些手段我们绝不能姑息。只要拿捏住这两点,往后便能步步为营,慢慢蚕食我们的底线,好与我们讨价还价,谋取更大的利益。”
说到此处,她眸光一凛,“我敢断言,那屠稔稔绝不会善罢甘休。颜夫子千方百计要坏你的名声,无非是不想让你与大公主联姻生子。唯有如此,他这顾命大臣、右丞相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在这一点上,李漟与皇太后怕是也与他不谋而合。”
杨炯听得连连点头,心下对颜夫子的算计有了几分明悟。他紧紧握住郑秋的手,问道:“既然你早已看透,为何还要拉着我离开?直接将那屠稔稔扔进皇城司招呼不好吗?”
郑秋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呀,莫不是真糊涂了?那戏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戌字佩诬陷你,分明是有恃无恐。她背后牵扯的人和事,只怕比我们想得还要复杂。贸然动她,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见杨炯气得腮帮子鼓鼓,活像个吹胀的皮囊,郑秋勾着唇角,将浸得水润的莲足往他腿上一搁,轻笑道:“猜猜是谁遣我来救场?”
“莫不是老爷子?”杨炯随口应着,瞥见她眼底藏着的狡黠,猛地瞪圆了眼,“还真是呀?”
“可不是他!”郑秋嗤笑一声,屈起脚趾勾住他衣襟,“能请得动白云观主,还让人家亲手砸了镇派之宝,除了老爷子,还有谁有这等手段?那戏子背后怕是沾着佛道之争,老爷子这才遣我来给你提个醒。”
杨炯垮着脸,无奈道:“合着咱们只能干瞪眼,由着那戏子在眼皮子底下撒野?”
“给我擦脚。”郑秋忽然将湿漉漉的脚掌往他胸口蹭,见他抄起自己新裁的月白裙袍就抹,当即跳脚骂道:“天杀的!这是我才裁的衣裳!”
杨炯充耳不闻,擦得愈起劲。
郑秋气得直跺脚,见他无动于衷,只得飞他一记白眼:“你且放宽心!那屠稔稔想搅黄你和李淑的婚事?她也不打听打听,李淑是好惹的主儿?这桩婚事于大公主而言,可是保命符、定盘星,颜夫子动什么不好,偏要动她逆鳞。”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间闪过狠厉,“实在不行,把李潆叫回来!她起狠来,连正一派的山门都敢掀,便是老爷子也不一定能拦得住。”
“那你不管我呀!诬赖我喜欢戏子!这是打我的脸吗?这是打你屁股,你能忍?反正我忍不了!”杨炯故意呲牙咧嘴的调笑。
郑秋啐了一口,刚要抬脚踹他,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水珠顺着她莹润如玉的足背蜿蜒而下,在杨炯掌心聚作一泓温热。
郑秋浑身轻颤,耳尖泛起淡淡红晕,足弓不自觉绷成优美的弯月。
此时恰逢三月杏花沾着夜露飘落,正巧缀在她涂着丹蔻的趾尖,宛如为这双白玉雕琢的纤足簪上胭脂,说不出的动人。
杨炯只觉心头一荡,随手折了根嫩柳条,顺着她足弓轻轻划过,笑着打趣道:“好夫子,学生正琢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句诗,其中妙处实在参不透,还请夫子指点一二?”
那柳枝拂过足心,痒得郑秋娇躯轻扭,脚趾蜷成小巧的贝珠,溅起的水花扑簌簌落在杨炯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