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看着面前的奏折,陷入了沉思。
独断专权也好,威凌主上也好,这回谏官们说的好像是大实话……虽然论据只有一个月食,根本支撑不起这个结论,但在这个时代,这个论据反而是最充足的。
毕竟昨晚发生的,可是一次难得一见的月全食!
就有种“过程全错,结果对了”的感觉。
见她沉思不语,旁边的薛涛就劝解道,“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既然出现了天象,谏臣肯定要弹劾的,这只是例行公事。”
“是吗?”雁来不置可否,但她没有薛涛这么乐观。
只要还存在利益分配,就永远会有人不满意,有人不满意,矛盾就会一直存在、斗争就会一直存在,只不过是烈度强弱不同而已。
所以儒家理想中的朝堂上下一心、没有第二个声音的场面,永远都不会出现。如果真的出现了,只能说明不同的声音都被强权压了下去,那将会是更可怕的局面。
这么一想,对于自己被弹劾这事,雁来也就看开了。
放置游戏是这样的,大部分的发展和收获都在预料之中,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完全超出预料的,其中有惊喜,自然也有惊吓。
就当是增加体验了。
反正目前来说,这些都只是次要矛盾而已,没必要追根究底,所以雁来暂且将这些奏折搁在了一边。
到底是例行公事,还是有人在搞事,放一放就知道了——雁来忽然发现,白居易的政治智慧,用在实际事务上谬以千里,用在这种地方倒是恰如其分。
可惜雁来这点好意,并没有被人接收到,所以接下来的两天,送到延英殿的弹章越来越多、措辞也越来越严厉。
按照惯例,被弹劾的人应该立刻放下工作回家,闭门不出,不上朝、不理政,称作“避位”。
接下来,如果只是例行公事,那么皇帝下诏安抚几次,就能继续回去工作了。但如果确实出了什么事,需要有人背锅,就会收到工作调动的诏书——一般都是被外放到偏远之地。
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将所有的奏折留中不发,假装无事发生。
现在雁来才是那个批奏折的人,所以她其实也可以自己给自己上奏折辞职,再自己给自己批复挽留。
然而她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做一下,直接无视了这场弹劾,那些上弹章的谏官自然将之视作挑衅,群情沸腾、更加起劲,而且还增加了弹劾她恋栈权位的内容。
雁来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不过都这样了,她觉得还是要处理一下。
不过直到这时候,雁来都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对现在的大唐来说,他们都已经是次要矛盾了,不值得她花费太多的心思。
但她才刚让人去召集朝中重臣和上弹章的谏官过来当面对峙,就有人来报说俱文珍求见。
在雁来接手工作的整个过程中,俱文珍都表现得非常识趣。他和梁守谦都不是张扬的人,连带着察事院都跟着低调起来,存在感降到了最低点,这会儿突然来求见……
“请他进来。”雁来道。
俱文珍走进延英殿,第一件事就是让雁来屏退其他人。
然后他才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双手捧着呈给雁来,“殿下请看这个。”
雁来伸手接过,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是一张印刷出来的、类似传单的东西,纸很粗糙,墨也不合格,导致印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满纸脏污,看一眼就令人皱眉。但真正让雁来心惊的,却是印刷的内容。
这是一篇骂她的文章。
雁来这几天已经看了不少骂自己的奏折了,自觉心理承受能力还算不错,但此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奏折骂得还是比较含蓄,并不敢太过分。
这篇文章却是无所顾忌,直接写昨晚的月亮是被癞蛤蟆吃掉了,月亮指的是朝堂,而癞蛤蟆就是她,这个天象就是在说她一手遮天、残害朝堂。但癞蛤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败,月亮迟早会恢复它的光辉。
雁来面无表情地看完,第一反应是,“武则天的脾气是真的好。”
俱文珍一愣,不过他学识渊博、心思敏捷,很快就反应过来,雁来说的是武则天的一则轶事。
据说她当初看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讨武曌檄》时,读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句,但嘻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才矍然变色,但说的也是,“宰相安得失此人!”
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让她知道是谁把她写成癞蛤蟆……!
虽然想到了典故的出处,但俱文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雁来也只是这么感慨了一句,然后就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最近宫中有些宦官不太安分,臣顺着查下去,找到了一处作坊,正在印这些文章。”俱文珍道,“是臣失职,竟未能提前察觉此事,还请殿下责罚。”
“你这不是已经查到了吗?”雁来随口应了一句,手指摩挲着纸页,心想这些人是是打算学天兵印传单到处发啊。
虽然这传单粗制滥造,但真让他们发出去,这篇文章肯定会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