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芳歌跪着,忽然看见伸过来的一只手,纤长白净,指节上有褪不去的疤痕。方才她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都面不改色,此刻却实实在在懵了一瞬间,犹豫地把手放了上去。
宋闻薰扶起了她,收回了手,却没有再去看她,嗓音疲倦:“起来吧,既然清衣放过了你,你自己去辞官。”
“……谢陛下。”
“你应该谢谢清衣。”
“臣女,谢陛下知遇之恩。”
柳芳歌眼眶湿润了,她俯首再度一叩,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眼去看陛下的背影,见她倚靠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出神,阳光投射出的光斑移动了位置,遮去她鬓间的白发,一时间如同岁月倒流,她还是从前的模样。
柳芳歌收回目光,向宫墙外走去,她也老了,红颜不再,鬓发微白。然而她的目光却比年轻时更柔缓,带着历经世事的解脱。
女帝登基后的这些年里,女子科举、经商、从军都屡见不鲜,柳芳歌弯腰抱起那把陪了她四十年的琴,卖掉,换成了一间女子私塾的地契。
宋闻薰捧着茶盏,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桂花,初秋的风也带着香气,温柔拂过她的面庞,这位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帝王,极难得地发了一会儿呆。
通报声打破了一室寂静,一个年轻的女子踏着阳光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礼:“参见母皇。”
宋闻薰转过头看着她散乱的发钗,了然微笑:“高阳,急匆匆过来有什么事吗?”
高阳在众人面前一贯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可面对宋闻薰时却像个透明人,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想求母皇一个恩典。”
宋闻薰耐心地看着她。
高阳道:“过几日徐小侯爷班师回朝,儿臣想以母皇的名义办一个接风宴,也好犒劳一下前线辛苦杀敌的将士们。”
宋闻薰瞧了她半晌,忽然笑了。
高阳摸不清她的态度,她一直有点儿怕母皇,母皇总是温和慈祥的,但在很多时候都冷静敏锐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有时她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刚说一句话就被母皇看出了意图,想到此处,她手心不由得出了一层薄汗。
母皇清亮的眼睛注视着她,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她听见母皇问她:“你喜欢他?”
“……没有。”高阳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她脸上强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假装自己很从容,“母皇莫要取笑儿臣。”
母皇敛了笑意,把手放在她头顶上,轻轻揉了揉:“罢了,朕成全你。”
高阳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她立刻伏地谢恩,宋闻薰含笑看着她,摆了摆手:“圣旨过几日就颁布下去,若你想要什么礼物送给他,随便在国库中选一个便可。秋狩马上到了,就由你来操办,朕会允他参加。”
高阳被母皇突然的善解人意砸晕了,一时间呆立在原地,连谢恩都忘了。
宋闻薰瞧着她这副模样好笑,不由得弯了眼睛,随手把桌上的一叠奏折递给她:“自然有条件,今日之内,把这些奏折批完。”
“是,儿臣一定尽力完成!”高阳又是激动又是开心,忙不迭拿过这叠奏折。
从殿中出来时,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殿门口的李富好奇地看着她:“哟,小殿下,今个儿这是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高阳没有说话,冲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转过身后把脸一板,重新变成了那个少年老成的太子,只是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上,一路往宫外去了。
李富看着她这副样子,了然地笑了笑。他回头去看殿中的帝王,见她沉默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目光始终看向窗外,一眨不眨。昏黄的阳光下,她孤寂的背影像刻在古画上的一只倦鸟,在缓慢流淌的时光中褪了色。
她像小时候曾经期盼的那样,站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拥万里山河,从此无人再敢轻贱她。
但她一直在等待。
等待高阳长大,等待结束她这太过于漫长的一生。
宫墙内外永远有新的故事,然而清衣与阿薰的故事,早已经在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落幕了。
从此以后,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全文完——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出自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原文如下:“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