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权”完毕,容洛这厢倒也乐得安生,平日里不是在花圃里培育万寿菊,便是去看工匠雕琢石像、同各家贵女话家常办宴席。总得来说,除了不再面见臣子以外,与在公主府的生活,实际并无差别。
安国封号离去,收到的却是更为响亮的“镇国”一名。谢家因容明霄之事遭受牵连,朝局变动,容洛无疑是这朝堂上最大的主宰,众人琢磨后蠢蠢欲动,陡然容洛急流勇退,庙堂上一时也生出了许多流言。
无大志、要嫁重澈、“女主”之相、皇帝忌惮等等,纷纷而起,但到底,此事中的容洛仍旧毫无反应。
拜谢拒绝求见的春日,京兆尹持崔氏文书,望着大开的文苑双门,微微一叹,转身离去。
眼睛落在崔氏推荐文书上,京兆尹余光看见青衣从旁而过。下一时,他便听闻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沂州司马谢攸宁,求见大殿下。”
回首,青年脊背笔挺,一头乌发一丝不苟束起,周身气息优雅安宁,甚有大族气质。
谢攸宁的到访使春日措不及防。谢家之事春日全全知悉,同样,她也清楚者这位谢家大公子对谢家所为的反对。犹豫片刻,春日带着挣扎思绪皱眉许久,方后退一步,引他入了内院。
庄子位于长安城东,在春景门北面不远,依山旁水。而今八月初,庄子内树叶火红。从东门入内,正是庭院,假山奇石错落林中,自相有趣。再往前去,游廊悬于碧湖之上,凭栏眺望,湖面上雪白睡莲盎然绽放,白玉颜色与护岸两旁绯红相映。上了拱桥,贵女们伐舟而来,船头推开莲花,娘子们或娇笑或折花入篮,见着谢攸宁,远远便丝毫不羞涩摆手招呼。
令姐妹们靠岸停了船,打头吴柔提着一篮子睡莲朝谢攸宁福身:“听闻谢氏过几日便要去东北赴任,大公子是来做别的?”
她一袭碧水青的襦裙,笑起来温善可亲,谢攸宁面无表情地拱手,如实道:“听闻她放权,自认为是陛下逼迫,总有些不放心。”
吴柔了然地沉首,先一步抬步,拱袖朝右边一指,“殿下在水榭上看信呢,如今庄子大半是陛下的人,交班了殿下才能处置些朝中事。我等不忍打扰,便下来采些花留做胭脂。”顿一顿,她眯眼笑起来,“我还以为大公子会不声不响地走了,倒也还是来了。”
谢攸宁不做声,与她一道去了水榭。
只没想,一上去便撞见了重澈。
玄黑曳撒,星瞳凤眸,陌上人如玉。
而在他怀中,一拢湘色万分刺目。
谢攸宁陡然入内,堪称是不速之客,重澈转眼迎上他沾染风霜的双目,身躯偏转,正好让谢攸宁看清了一切。
重澈半盘膝而坐,容洛面朝湖泊卧眠于他大腿上,左手紧紧握着重澈的左手。他陡然入内,重澈虽转头,右手却仍留于容洛的面颊之上。而重澈发尾搭于她的肩头。
被惊扰打断的是什么,不必细想。
看着重澈丝毫不避讳的模样,谢攸宁平静的颜容缓缓龟裂,碎裂的纹路从眼珠蔓延到眼眶之外,蓦然萧瑟。
重澈还未说话,湘色衣衫微微一翻,容洛起身,凝眉朝来人看了一眼。
“……是攸宁么?”
秋困累人,一睡下去不足时辰便会双眼朦胧。容洛捏了捏眉心,看清楚谢攸宁,登时回首责怪重澈:“怎地不唤我起身?”复看向谢攸宁,“你怎么来了?谢家嫡系不是正在收整,预备随你迁居东北么?”
谢家被落套的容明霄牵连,在容明霄死后便被弹劾有规劝不力与造反之嫌,本应当一同被株连或是废为庶人,幸之得有谢攸宁领人救驾,方才求得了保全。
而又因前时容洛反击,谢家庶一支在逼宫事发后被扒皮抽筋似的查办,几乎全军覆没。便是有幸存之人,谢家也是元气大伤,再不负当日煊赫。
谢家努力、百年累积付之一炬,谢琅磬大受打击后曾上门求过她一回,秋夕愤怒无比,当即便闭门谢客。她也未曾得见。
闻问,谢攸宁沉首:“正因此事,想同你辞别,顺带说些话。”
他不负她期望,仍是当年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她与他亦从无仇恨。听他如此坦白,容洛睨重澈一眼,沉眸,坐起。
“本宫从前承蒙你关照,你我亦有儿时情分……沂州路遥,本宫会传话多多关照。”微微抿唇,容洛起眼看向他,“攸宁,我能为你所做,唯有如此。”
语气怅然,却无后悔。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她以容明霄一人将整个谢家摧之一旦,是保命所需,亦是政局所需。
谢家辉煌一日,便是她通往皇位最大的拦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