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淡淡道:“你的国家?回鹘帝国强盛时,压迫黠戛斯、奴役粟特、掠夺商路,那是你的国家吗?还是你父亲、祖父用刀抢来的?你说我们毁了它,可真正毁掉它的,是你不愿改变的贪婪与暴力。”
她站起身,取出一幅地图摊开:“你看,这是你们祖先的游牧路线。千百年来,你们逐水草而居,自由自在。可自从建立汗国,有了宫殿、赋税、奴隶,你们就不再是牧人,变成了新的压迫者。而我们所做的,只是让被你们压迫的人,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
乌尔汗浑身颤抖:“那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们接受你们的制度?”
“我们没逼任何人。”李昭摇头,“我们只是提供选择。你可以继续烧杀抢掠,最终被所有人抛弃;也可以放下刀,走进学堂,学会种地、经商、治水,让你的孩子不再饿死在冬天。这不是强迫,是希望。”
帐外风雪渐歇。良久,乌尔汗扑通跪地,泪流满面:“我……我想见见那个叫卢景的人。他还活着吗?”
李昭沉默片刻,带他来到启蒙林。已是寒冬,银杏叶落尽,枝干如铁画银钩指向苍穹。石碑静静矗立,覆着薄雪。杜允已于半月前安然离世,临终前留下遗言:“我不见棺椁,只求将骨灰撒于启蒙林下,让我变成泥土,继续听孩子们读书。”
乌尔汗俯身抚摸碑文,突然放声痛哭:“原来你们真的不一样……你们不怕别人变强,不怕别人学你们,甚至欢迎他们超越你们。这才是真正的强大啊!”
他回国后,解散残部,将最后一批战马赠予归附的部落耕田,并亲自护送三十名家童前往四海学坊报名。他在告别演说中说:“我不是投降,我是觉醒。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天选之子’,而是一个愿意学习的父亲。”
五年后,昔日战火纷飞的庭州,已成为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贸易枢纽之一。城中设有“五方书院”,专收混血子弟,教授汉语、突厥语、粟特文、梵文与希腊字母。街道两旁,汉式屋檐与穹顶清真寺并肩而立,茶肆里传来琵琶与乌德琴的合奏声。每逢清明,全城百姓自发清扫启蒙林分园,孩子们用五种语言朗诵《民本章》,声音汇成一股暖流,融化了最后一丝隔阂。
又一个春天来临。
柳芸的女儿已十五岁,考入太学女子院,主修律法。她在一篇策论中写道:“吾母常言,启蒙林始于一棵树,兴于一群人,成于一代代不肯放弃理想的人。今日我辈所承之责,不在复述前人言语,而在面对新难题时,仍有勇气说: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论文呈至太子案前,苏婉儿读后微笑落笔批语:“得此少年,国之幸也。准刊于《新政月报》,全国学坊共读。”
当晚,少女独自来到启蒙林。月光洒落,树影婆娑。她坐在那块“为民执言”的木牌旁,打开书卷,轻声诵读: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声音清越,穿透寂静。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位白发老僧缓步而来,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照亮胸前一枚铜牌??那是“思过书院”毕业者的信物。他曾是安史之乱余党,年轻时杀人放火,晚年悔悟入学,如今云游四方,专为蒙童讲述“何为错误”。
他听见读书声,驻足倾听,然后缓缓坐下,合掌低语:“原来,我真的活到了这样一个时代。”
风起了。
银杏新芽初绽,嫩绿如洗,一如年年岁岁。
而在遥远的南海,一艘商船正驶向天竺。船上载着一百株银杏幼苗,以及五十名来自各国的青年学子。他们将在印度河畔、恒河平原、波斯湾沿岸种下这些树苗,并在那里建立第一座海外启蒙林。
历史仍在前行。
偏见仍在,阻力仍在,
但希望也在生长,
像春天不肯退让的绿意,
无声,却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