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指尖抚过唇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后来,许文远赏他一杯酒,里面加了‘噤喉散’。他说:‘皇上听见了也没用,反正他已经说不出话。’”
满朝文武悚然动容。
次日,圣旨下达:削周元凯官爵,革去军籍,发边民自裁;凡参与屠杀者,家属贬为奴籍,三代不得入仕;另派李婉儿为钦差大臣,携虎符巡视西北,整顿军政。
临行前夜,她在父亲寝宫陪坐良久。
李昭已极少言语,身体枯瘦如柴,唯双眼清明。他拉着女儿的手,忽然问:“你还记得娘亲最后一次见你吗?”
李婉儿心头一颤。
那是她十岁那年,母亲被许氏诬陷通敌,关入冷宫。她偷偷溜进去看她,隔着铁栅,沈清漪抚摸她的脸颊,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婉儿,你要活得比他们长,长到能把真相说出来。”
“我记得。”她哽咽。
李昭点点头,从枕下取出一枚铜哨,递给她:“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她说,若有一天天下大乱,吹响它,会有人来帮你。”
她接过,入手冰凉,哨身刻着极细的小字:“信者自来。”
三日后,李婉儿率百骑离京,直奔西北。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村庄荒芜,田地抛荒,墙上残留着焚烧书籍的焦痕,树上挂着断裂的麻绳??那是吊死“逆党家属”的地方。偶有百姓见到队伍中有绣着“记忆”二字的旗帜,竟扑跪在地,痛哭失声。
进入陇西境内,形势愈发险恶。驿站被毁,道路设障,斥候回报前方山谷有伏兵埋伏。随行将领主张绕行,李婉儿却执意前行。
“他们怕我们走近真相。”她说,“那就更要走过去。”
当队伍行至断龙峡时,果然遭遇伏击。箭如飞蝗,滚石轰鸣,数十骑兵当场殒命。危急时刻,李婉儿取出铜哨,置于唇边,用力一吹。
一声清越哨音划破长空。
刹那间,风停云散。
紧接着,四面山岭传来回应??不是一支,而是无数支哨音同时响起,高低错落,宛如潮涌。峡谷两侧骤然冒出无数身影:有猎户、有牧民、有僧侣、有商旅,甚至还有身穿破旧军服的老卒。他们手持简陋兵器,却眼神坚定,齐声高呼:
“我们记得!”
伏兵大骇,纷纷溃逃。
原来,这哨音乃是当年守夜司联络暗号,三十年来未曾断绝。有些人从未加入组织,却因亲人被害而铭记此声;有些家族代代相传,只为等待一个重新响起的时刻。
李婉儿站在崖边,望着漫山遍野奔来的百姓,泪水滑落。
她终于明白,母亲留下的不只是哨子,而是一份信任??对人心的信任。
此战之后,周元凯众叛亲离,部下倒戈,将其缚送军营。李婉儿未加审讯,只命人展开一幅长卷,上面写着此次遇害者名单,共一千零三十七人。
“你认得几个?”她问。
周元凯冷笑:“不过贱民罢了。”
她点头,命人将他绑在柱上,当众朗读名单。每念一人,便有一名家属上前,在他脸上划一刀。
一千零三十七刀。
血流成河,哀嚎彻夜。黎明时分,此人气绝,双目圆睁,似见鬼魅索命。
事后有人劝她过于残忍,她只答一句:“遗忘才是最大的残忍。”
返京途中,她收到北岭来信。阿禾在信中写道:“我梦见你了,你站在一片大火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你说:‘快写,来不及了。’我醒来就开始练字,现在能写二十个名字了。”
她握信良久,忽觉胸前琉璃瓶微热。打开一看,那缕蓝焰竟缓缓旋转,似有所示。
她立刻加快行程,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然而刚入城门,便听噩耗传来:皇帝驾崩。
李昭死于子时,面容安详,手中紧攥一张纸,上面用指血写下最后一个名字:**许文远**。
不是诅咒,也不是忏悔,只是一个名字。
纯粹的、不容抹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