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依旧坐在视线中央的破旧轮椅上,如同这片意识空间的一个固定坐标。
与以往那种充满攻击性或冷嘲热讽的氛围不同,这次黑影只是静静端坐在那里。她似乎敏锐捕捉到夏芒周身萦绕的那种截然不同的低气压,那是一种混合巨大悲恸被强行压制后后的死寂、爆燃的愤懑被冰水骤然扑灭后的潮热、以及精神投资到极致的空白虚无的复杂磁场。
“这次的任务……似乎时间格外长。”黑影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少了几分惯有的犀利,多了一丝有些难以言喻的谨慎试探,甚至带了些谨小慎微。
夏芒扯扯嘴角,形成一个毫无暖意的笑,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痉挛。“你不是应该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外面那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吗?”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像一把冰冷的锉刀。
黑影沉默了一下,那团阴影似乎微微波动。
“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黑影摇头否认,“事实上那次短暂的感知,我也非常意外。”
黑影想说她的感知,很大程度上依赖夏芒的精神力状态和主动分享的信息。但现在说出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目前没有和夏芒冲突的必要。
“铜枭死了。”突兀的四个字在灰雾中散开,夏芒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冰冷的语调像一把手术刀,解剖着那个死在岛上的自己,将登岛、探索、战斗、发现、背叛、牺牲……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铺陈开来。
掠夺者和拾荒者为了信息碎片的疯狂,血肉信号塔如活物般疯长,漆黑内海中尸体分解为记忆碎片的绝望……她一板一眼诉说着顶层的混战、那道毁灭性的白光,以及男人在空气中溺亡的惨状。她也提到了炸岛命令,和那场紧随其后、欲将真相证据连同她们一起埋葬的海啸。
“……所以,你看,”夏芒总结道,声音里带着漠然的无望,“灵体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浑浑噩噩,它们有智力,会算计,懂得利用规则,甚至制造规则来达成目的。”
而自诩万物之首的人类呢?
为了那些精心粉饰过的美好“正义”,为了那些建立在权力下的虚无缥缈的真相,同样可以前赴后继、尔虞我诈、不死不休。掠夺,欺骗,背叛,掩盖……人和那些被困在灵异场里、在虚假记忆中不断重复轮回的灵体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夏芒看不清。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灵体的悲剧是可见的循环。而人类的悲剧,包裹在文明的糖衣下,让人可以傻乐着上演心目中的人间喜剧。”黑影说这话时无悲无喜,说完甚至耸耸肩,“而且说不定灵体眼中,你……人类,才更可笑更愚昧呢。”
灰雾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雾气变得更加粘稠,沥青般扒在身上,皮肉也像是要融化和沥青一同流下。
浓重的雾气中,忽然亮起一个冰蓝光点。
夏芒抬起手,意念集中,精神力微动,一个散发微弱而稳定的冰蓝色光晕的收容立方凭空出现在她掌心。立方内部包裹的,正是她从塔顶拆下私藏的信号增幅器。
她像一个在荒原上播种最后希望的农夫,又像一个在祭坛上奉献禁忌之物的信徒,徒手在面前挖出一个小坑,将这枚收容立方轻轻地、坚定地按进脚下那片看似虚无荒谬、却仿佛蕴含无限可能的混沌大地。
冰蓝色的光晕接触到灰雾,如同水滴融入海绵,迅速被吸包裹,最终彻底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得突兀,没头没尾,黑影听得一愣。
“名字?为什么要执着一一个称呼……一个代号。”
“我不想有一天,”夏芒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一字一句敲打在灰雾上,“如果有一天你也死了,消失了,彻底不复存在了……而我却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有一天我会亲手解决你,我也希望知道你是谁。
那种深入骨髓的对于失去和遗忘的恐惧,虽然被漠然的语气包裹,但依然透过灵魂的震颤清晰传递给黑影。
黑影沉默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沉默都要长久,灰雾仿佛也随之凝固。夏芒以为她再一次不会给出答案了,埋头给小坑里填土。
这次,她要亲眼看着这收容立方能种出什么。
“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如同风拨开雾气的低吟。
“Alpha-0。”
黑影清晰地说道,“你可以叫我,Alph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