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下来就是他,是家中独子,是云氏一族的希望,裹紧的束胸跟厚厚的锦袍是她的枷锁,一生都无法解脱。
父亲终日板着脸检查他的功课,稍有松懈便要罚跪,三伏天烈日下的庭院,冰天雪地里寒凉刺骨的青石板。
母亲永远盯着他不许旁人靠近,他不能跟别人一起去郊游踏青,不能在外面上茅房,炎炎夏日也要穿挺拓厚实的袍子,高高衣领掩住脖颈。
裙裾飞扬的小娘子们送他香囊跟帕子,他接了一次,被母亲用戒尺打的三天无法下床。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异类,笑他是不男不女的怪胎,他们在背地里议论他,远远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笑。
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有朋友,只有严厉的父亲跟总是愁苦叹息的母亲。
他的生活只有功课,要刻苦再刻苦,方能有朝一日登上庙堂,塑云家之辉煌。
初时他会哭闹、哀求,会对父亲示好,对母亲撒娇,可当一切都无济于事之后,认清现实的他收起所有情绪,学会了用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隐隐的绝望。
毕竟他不是背负家族期望的他,而是本就不该出生的她。
纵使饮食严格控制,云斐还是在十七岁生辰这日来了癸水,母亲不出意外地又抱着她哭了一场,哭自己命苦,哭命运无情,云斐被她哭得心烦,自己草草拿几块细布垫了,寻了个借口出门去。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只觉得小腹痛如刀绞,忽的一群女子挤散了他跟随行的嫲嫲,裹挟着他往一家茶馆去。
茶馆离家不远,是新开的,老板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笑起来如三月枝头明媚的风。
少年给他斟了一碗茶,上好的正山小种,喝下去暖和又熨帖,缓解了小腹的冰冷不适,就像漫天风雪中透进一缕春光,恰恰好映在他身上。
云斐早就冰封的心突然就有了裂痕,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层层破碎的冰面下有种子破土发芽,欲欲跃试想要长大。
他又开始庆幸他是她,着了魔一般日日去茶馆,只为看一眼春和景明的少年。
她怀了满腹少女心思,无处可诉,无人可诉。
太阳渐渐西沉,喜鹊也回了窝,靥娘讲完云斐的故事,默然许久,悠悠叹了口气。
“身为女子却被当成男子抚养,不能环佩叮当,不能花容云裳,不能与小姐妹一起玩闹互诉心事,每日拘在虚假的壳子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还背负了全族众望,想必是极苦闷的吧?”
她说着说着就生了气,“她那娘亲也是个瞎了心的,居然为了保住正室地位牺牲自己亲生女儿,让云小娘子从出生便失去了一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是要多绝望?”
“就算天资出众,就算天纵奇才,一辈子不能做自己,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
靥娘气得一脚踢飞地上小石子,“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了吗!”
青岚就是在这会儿寻了来,被迎面飞来的石子吓了一跳,他闪身躲过,讶然看向正横眉怒目的靥娘,小心翼翼道:“呃,靥娘子怎么了?”
李窈儿朝他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事,又敛裾行礼,“镇妖使大人是来找靥娘姐姐的?”
青岚嗯了声:“是有些事情想跟靥娘子商量。”
靥娘正低头踢石子泄愤,闻言抬头:“何事?”
“下午时收到急报,说是下面几个县陆续有人被怪鸟所伤,据伤者跟目击者描述,好像是——罗刹鸟。”
青岚说到这里顿了下,不确定道,“看轨迹,这怪鸟应是自京城方向飞出,一路奔着齐州城来的。”
第69章
深秋时分,夜色分外清朗,青石街道铺了薄薄一层月光,乍看之下,生出几分初雪的味道。
隔墙传来捣衣声,不知谁家女子还在院中借着月色忙碌,臂钏相碰玎玲作响。
靥娘今日穿了件素色小袄,罗裙也是冬天的样式,她双手提着裙裾,抬起脚轻轻踩在月光里,就像仙子落在湖心,水面突然激起涟漪,蓝色的灵力自她脚下亮起,一圈圈向外荡开去。
这是可以包裹整个齐州城的蟾光阵,月色照到的地方,皆为阵内。
她是布阵之人,也是阵眼所在,不管罗刹鸟来袭的消息是真是假,自今日起直到危险解除,她每夜都要守在这里。
更鼓敲过两下,已是二更天的时辰,
远处已经枯黄的草丛里渐渐亮起微弱荧光,那是丹景留在齐州城的巡夜流萤。
流萤渐渐升空,就像夜色里飞出来的精灵,三五个组成一队,提着绿莹莹的灯笼,穿过人家,掠过街巷,巡视着齐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许是今天太冷的缘故,又或者是它们的主人离开太久,巡夜流萤与往日相比少了些精神,靥娘略微思索了下,勾勾手指示意它们过来,又双手结印引了月华在掌心,化作灵气送进流萤身体里。
小小流萤瞬间光华大增,动作也活泼起来,飞舞着在夜色中划出无数光轨,蓝绿相间,璀璨梦幻。
“今夜至关重要,一定要打起精神,有情况随时报告,我会立刻赶过去的。”她嘱咐几句,笑着摆摆手,“好了,散去吧。”
巡夜流萤整齐划一地上下飞了几下,提着灯笼往四面八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