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奇怪了,最奇怪的是,天子对贺重玉毫无来由的信任。卫昭想道,如果贺重玉那番犯上之举面对的是太上皇,就算功劳再大都要被排挤得落不下脚,更别提以要职相托——此番立功,自然是要论功行赏的,赵磐有名义,有玉玺,都没隔夜就宣旨封了贺重玉为辅国大将军,而他也脱去了守备统领的名号,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明威将军。
贺家与天家的弯弯绕绕他有些了解,所以更加纳闷。
贺重玉并未转身,只是站在被日光斜照得狭长的树荫下,古井无波地说了一句,“你怎么甘愿,我便怎么甘愿。”
扪心自问,卫昭现今的确是心甘情愿,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好收买得多,天子相扶、泣涕盈泪,足以教他柔软心肠,而沿袭自明逐军统帅的“明”字将军之号,足以教他平息多年冷守伏陵之怨……但贺重玉呢?他觉得现在的贺重玉就是一股潜藏水面之下的逆潮,不知何时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楼宿这个主将和他手下两个副将的处置变成了问题,尤其此人口中流脓,脚底生疮,看守他们三人的活计,是现在密县中晦气之最!
“他们有什么用,不如杀了祭旗,告奠亡灵!”李十五磨刀霍霍,阴恻恻地看着五花大绑地锁在笼子里的楼宿,一副只要贺重玉敢开口,他就立刻令此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模样。
“对有的人无用,可对有的人有用,现在我们就要去联系那个有用的人……不过在此之前,密县不能呆了,传令下去,尽快开拔罢!”贺重玉朝赵磐点了点下巴,他立刻应声,而后一愣,“咱们要去哪儿?”
“宁州!”贺重玉掷地有声。
等人都走了,贺重玉才走近这座狭小的铁笼,手掌如铁钳掐住了楼宿的脖子,将他扯近,铁柱将他的脸勒成了凹凸起伏的红饼。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真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她语气平静,唇边带笑,身后阴风四起,“你该庆幸你还有些用处,好好珍惜这段日子罢。”用完了,就该送他上路,贺重玉已经为他想好了一个绝佳的葬身之法。
楼宿蜷着身子大口喘气,他仿佛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忽然觉得活着还是诸多妙处,等这小娘们拿他做完交易,他回到南洛大军之中,又是一条好汉,届时他将重整旗鼓,势必将此人斩杀马下!
盯着贺重玉的脸,憎恨的眼神忽然有些明悟,楼宿惊讶之下指着贺重玉,“我想起来了,你的脸!你和荣州刺史是什么关系!”
贺重玉蔑笑一声,转身便走,而负责看守楼宿的李十五倚着柱子朝铁笼子翻了个白眼,“你真是有眼无珠啊,她就是刺史之女……对了,刺史夫人的箭术你也见识过了罢?听说一箭便射断了你的大旗?我不妨告诉你,这位女郎尽得其母真传,青出于蓝,可惜昨夜一战你无缘得见,不过今后会有机会的。”
李十五断定贺重玉不会让害死她父母的凶手好过,他现在看着楼宿,就像看笼子里待宰的鸡,砧板上等杀的鱼!楼宿给了贺钦夫妇一个斩首的死法,那么贺重玉一定会给楼宿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离开密县的时候,贺重玉的马上多了一副木匣,不大不小,刚好能装两颗头颅,因为要勤换石灰,匣子便总要打开,许多人都在进入贺重玉的军帐时目睹两颗狰狞的人头而仓惶惊叫,谁都委婉地劝说贺重玉,让其早日如土为安,但贺重玉只回道,“总该寻其完整,而且,我想带爹娘回乡安葬。”
哪个乡呢,她却没有明说。
“李十五,武功不错啊……”贺重玉叫住身侧并驱而行的老李,她知道他有点武功,但没想到武功之高有些超出预测,守城之战中,他的表现可谓悍然,“屈尊我身边一个护卫,岂不可惜?我为你引荐卫将军,今后你便去他军中效力罢,建功立业,兴许也能成为一军统帅,不比这小小护卫吐气扬眉?”
“统帅?我不做,护卫就挺好,只管你一个,我肩膀又不是铁打的,扛不起那么多士卒的命。之前当马夫,说了要给你赶一辈子车,现在做护卫,我说话算话!更何况,我可是签过卖身契的!”
李十五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他当年一到郗宁就跟贺家签订了卖身契,贺重玉拦都拦不住。“算啦,反正以后你跟着我,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彼时的少年不知道从哪儿学来这些江湖习气,踮着脚拍眼前彪形大汉的肩膀,口中老气横秋,令人忍俊不禁。
忠诚对他来说是学不会的东西,能拴住他的只有义气,可同赴死,不惧不屈,而且李十五也很想看看,即将迎接的究竟是怎样一场浩荡绚烂的谢幕。
残阳如血,铺照前路,浩浩人马,迢迢之行,宛如走进血海……
“刺史!刺史!”来人一头滚进了灵州州府的议事堂,堂中每人皆神情凝重,忽如其来的呼叫瞬间打破了这种凝滞的气氛。
“说罢,又是什么坏消息啊。”傅长青支着脑袋坐在上首,语气疲丧得像被油锅煎到两面焦黄的咸鱼,“不会是城破了罢,快说,我好收拾收拾准备上路。”他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套寿衣棺椁。
“不是,不是!”小卒一个大喘气,“天大的好消息啊刺史!蕃军退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傅长青腾地站起,仿佛椒香咸鱼神奇地活了过来扎进了水中,面色都红润许多。
是非抉择
整整一个月!他们像王八一样被蕃军困在城中整整一个月!灵州多年发展,早就今非昔比,所以城中军民才能安稳守住这一个月。蕃人统帅起初诱攻不得,后强攻不下,便令大军围困主城,意图耗干他们,眼看死守终究不是良策,他们决意破釜沉舟,博得一个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