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煜眉心轻跳,坐直身体看向堂下争执不停的孙妈妈呵斥道,“还不住口?”
少年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一支利箭似的从堂下混乱不堪的众人之中带风扫过,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孙氏,你且再将那晚在别院外看见疑似莫氏身影的情形说来,事无巨细,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两个犯妇对视一眼,孙妈妈敛声屏气,低头一边回想一边开口缓缓道,“那晚……那晚我贪杯醉酒,从暖春阁行至东郊别院门口附近时远远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里头出来,拐弯进了竹林……我因尤伶拿锦瑟一事相要挟生怕被人瞧见,看见那人出来就赶紧止步下蹲,在草丛里躲了起来,直到她离开我才站起来,当时蹲得我脚都有些麻了……”
说来说去拢共不过还是那几句,季窈没了耐心,不顾在场还有许多陌生面孔,开口直接问来。
“细节、细节,那人身形多高,是胖是瘦,头上可有缠带发饰,白色衣衫上有花纹没有?”
在场诸人中,不乏像驻守城门的守卫一类人。他们头一回见季窈,听她声音细软柔尖,乍一看以为是个十五、六岁,身量未足的少年,仔细瞧她眉眼娇媚、耳垂带孔方知她是女娘,气质倒与她男人装扮不太相衬。
结合方才她与堂上坐着的知府大人交头接耳、状似亲昵,饶是有一肚子疑问,也一个字不敢提。
孙妈妈沮丧垂头,抓耳挠腮又陷入回忆之中,“我那晚喝得走路都不稳,哪里看得清这些……约莫也就普通女娘身高罢,一头黑发披散在腰际,活像个女鬼……离得太远,衣服上花纹实在看不清……”
正苦恼之际,她眼珠子转动几圈突然“啊”了一声,张着嘴抬头说道,“我想起来了,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像是左腿不太利索,会不会也跟我一样,从尤伶那屋子走出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了?”
莫氏哪能容忍她当自己面随意揣测,赶紧争辩道,“我可没有崴到脚。”
季窈和严煜立刻同时看向静候在一旁的城门守卫,黑瘦小伙接收到眼神示意一个滑跪,中肯答道,“回大人,我那晚看见这老妇的时候,她行走自如,并未发现有跛脚和瘸腿的迹象。”
季窈见莫氏以布巾缠头,两鬓稍稍瞧见些许白发,为验证自己的猜测,她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扯掉莫氏头上布巾,连同鬓间一根木头簪子一同拔掉。看着莫氏夹杂着白发的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她双眼倏忽间瞪大。
“你的头发怎会……”
众人面前,莫氏一头长发只到后腰脊背处就戛然而止,参差不齐的缺口显示她的头发明显被人用剪子绞断。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神域人将断发视为不孝。莫氏慌张将头发又包裹回去,面色一片悲戚。
“自我儿入狱,我便四处筹钱打点关系,每日从早到晚做活,一刻也不曾歇。冬日里头痒难忍,我又抽不出时间梳洗,是以就……就偷偷将头发绞了,也免得入夏以后生虱子。”说到这她淡然叹一口气,眼神空洞像是自言自语,“把儿子养成这样,我这头发绞与不绞,世人看我孝与不孝,下了地狱终究是要向先祖赎罪的。”
慈母多败儿,莫氏一家落得如此境地,在场众人内心唏嘘,各有感叹,皆低头不语。严煜自一片沉寂之中缓缓起身,目光坚定道,“无论如何,如今结合堂下三人证词,足以证明莫氏并非孙氏那晚撞见从东郊别院走出来的白衣女子,此案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第六个人。本官宣布,立刻重新开始排查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定要把第六个人给我找出来。”
第169章恶意暗藏可是她死了!
随着案件发还重审,许多先前已经被排除在外的嫌疑人又重新进入官府视野。
暖春阁行首银欢和素言,一个早在尤伶夺魁当日就对她起过歹念且往她床上放过毒虫,一个甚至就是写信引起这一系列离奇接力杀人案的罪魁祸首。
但两人当夜从比赛结束之后到第二日尤伶死讯传来的这段时间都有人能证明她们一直待在暖春阁中,所以李捕头的重点又转为调查她们是否有雇佣其他女娘替自己行凶。
严煜根据以往经验推测,凶手会在杀完人之后将尸体面部毁容、割掉舌头,应该是对其容貌和言行极为不满,而根据暖春阁及青楼恩客们对尤伶的印象,一致将她比作佛口蛇心的蛇蝎美人。所以严煜依旧将查案重点放到暖春阁那些行首以及恩客身上,企图找出其中在当夜亥时到丑时之间,没有不在案发现场证明的可疑之人。
杜仲一方面担心赫连尘贼心不死,还是会背着他偷偷去找季窈,另一方面担心京墨的人会找到赫连尘,所以这几日每每确认季窈去了衙门,量赫连尘没有那个胆量敢进衙门之后,余下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将京墨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确认菩然寺后地窖里先前放进去的那件已经损坏的万蛊蚕衣不见踪影之后,他看京墨这几日脸色也一直阴沉,估摸着赫连尘应该是成功逃走了。
如果他能活着从苗疆回来……杜仲自己目前也是一身腥扫未除,骗他“要帮他重夺神域帝位”的话日后再说。
石万乔那日疑似探查到委蛇栖身的洞穴,进去查看发现里面残留些许金色鳞片和许多被敲断、打碎的石块之余,就以此洞穴为中心,向外发散的就近之地继续摸排。据他来报,他的妻儿带着石长老已经安全抵达京都,目前就住在人口最为繁密的闹市附近。
大隐隐于市,就算后续楼元应再派人追到京城,也不敢在京城地盘上过于放肆。
提审莫氏和孙妈妈有所收获的第二日,季窈起个大早准备跟李捕头一同再去暖春阁问询,到了青楼门口瞧见正好娇容抱着一大叠书信到门□□给一个头戴璞头帽的小郎君,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他接东西的手,厉声道,“你们在做甚?这是谁的书信?”
娇容被她疾言厉色吓得不轻,手缩回来的同时无人接信,无数白纸信笺随风翻飞,引人注目。
“季掌柜……这些都是尤姐姐的书信。”
尤伶的?
“如此重要之物怎可以随意交给他人?李捕头知道吗?”
一提到官府的人,不光娇容瑟缩得更厉害,身后不知哪家的小厮也作势要跑。她一手抓着一个人,娇容只好推脱道,“李捕头只说要将阁中所有可疑之人的物品收好,并没有交代尤姐姐的东西如何处置……再者、再者这些书信是胡郎君托他家中小厮来要的,与我无关!”
季窈听明白过来,回眸转身的同时娇容挣脱开她的手跑掉,换面前小厮连连摇头否认,“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替我家少主来这些东西,他听说花魁被杀一案有新进展,着急查案。奈何这几日身上不好,连床都下不来,才叫我跑这一趟的!”
胡见覃病倒了?
说起来,或许胡见覃才是最了解尤伶的那个人,毕竟从命案发生到现在,尤伶身边妈妈、姐妹、恩客一个个倒戈相向、露出真面目来,只剩胡见覃依旧情深似海,日日守在衙门外等着凶手认罪伏法的消息。
别的不说,当初第一个浮出水面的书生赵恒,便是在他的悬赏招贴恐吓之下才露怯出来认了罪。
关于那个尚未躲在暗处,没有被挖出来的第六个人,胡见覃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万一他还认识尤伶进青楼之前的亲人也说不定。
璞头帽小厮被季窈拿住站在街上正满脸慌张,女娘忽的撤手后退两步,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弯腰将地上翻飞的信笺一一捡起来,“此书信为命案证物,轻易不得带走,不过借给胡郎君一阅还是可以的。既然你家少主子病着,我便随你一同去瞧瞧他。”
两人整理好书信正拍灰,杜仲从身后一把将季窈的耳朵揪住,拉着她往旁边靠,蝉衣跟在身后笑而不语。季窈一路直呼“哎呦哎哟”,甩开他手之后捂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眉眼下压,“做甚揪我耳朵?”
杜仲瞪一眼“好了伤疤忘了疼,尤猛的事刚过去几日你又如此张扬,招摇过市不说,还跑到这种烟花柳巷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