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媜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或许是媜珠口中的那句“二姐姐不肯送走自己的孩子”,仍是令他莫名其妙地再度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自从被生母抛弃过后,哪怕他嘴上说着不会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类似的故事,仍是叫他心中常有怅然之感。
是啊,哪个母亲会愿意送走自己的孩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只有他母亲郑氏愿意。
提起那个远在冀州的八娘子九丹真人,周奉疆想起一茬:
“她说是要给宫里贺喜,刚叫人送来一颗长命丹药,说能为朕延年益寿。”
媜珠立马说:“我知道八妹妹自然是好心,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万不可信这些东西,那些什么神丹妙药的,尽是炉子里烧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炉渣,越吃越短寿,吃多了还能死人的。”
皇帝很遗憾:“可朕已经吃了,又该如何?”
媜珠只淡淡地白他一眼,低头夹了一筷子鸳鸯鱼枣:
“日后妾会好好为陛下戴孝。”
皇帝笑了,“假的,我也不信这些,那丹药我给灿娘子吃了,灿娘要是能活到二十岁上,我就信你八妹妹真的成仙了,封她做国师。”
媜珠被惊得啊了一声摔下筷子,“你敢?你要是毒死了我的猫,我跟你没完!”
她说着便起身唤着灿娘子的名字,要把猫儿找出来,说要从它嗓子眼里把那毒丸子抠出来。
皇帝见状哈哈大笑:“朕骗你的!”
他剑眉星目,俊逸倜傥,“灿娘子也是咱们当女儿一样养大的,朕如何舍得害它!”
这话说的确实不假,抱养来灿娘子时他们膝下并无子嗣,别人怀里抱着孩子,年轻的夫妻也就把这聪慧漂亮的猫儿抱在怀里养着,充作养育儿女一般逗弄,周奉疆从前宠爱灿娘子时,偶尔还会在外头买一只人家逗孩子的拨浪鼓回来给灿娘子玩。
那都是他们在冀州的时光。
他扶着媜珠坐下,媜珠仍是生气,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
周奉疆向她赔罪起来,媜珠一时自己也觉得方才情状实在是好笑,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和佩芝他们见了,亦是无声失笑,眼含笑意。
这么多年了,也是到如今才算真有了些夫妻的样子。
若是早就如这样一般,该有多好啊。即便是在宫外的官宦、百姓、商贾人家,夫妻能有这样的说说笑笑,也是十分难得了。
从那一茬的玩笑里回过味来,媜珠又和他复提起关于周婈珠的事情:
“母亲还说了一句,说要把二姐姐身边的那个段充给处置掉,还说要弄进宫里做宦官……我也不知母亲是真心的还是一时气性上来的气话。”
不想这时周奉疆却渐渐止了笑意,目光沉了下来:
“段充不用管他,就让他继续在你二姐姐身边待着吧。”
他说的是“不用管他”,其实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要留着他”。
是从赵太后手里保住了这个人。
可他为什么要对这种小得不值一提的人物上了心?
媜珠有些不解,周奉疆轻声说:“年少时和他有过几分交情,不深不浅,仅此而已。”
他只这么淡淡地提了一句,
媜珠莞尔:“我该猜到的,你肯定也认识他。”
如果不认识,如果不是皇帝的命令,段充根本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岭南的龙编县。
至于少年往事,那就是军营里那些男儿郎之间的故事了。
同为冀州侯周鼎卖命,段充的父亲就早已是周鼎的部下,故而段充当然也年纪轻轻就跟着周鼎了。
周奉疆认识段充、韩孝直他们……他们都曾有满心热血,一身剑气,觉得自己可以立一番功业,出人头地。
起先周奉疆和韩孝直的关系尚可,不过和段充只是点头之交,不算太过热络。
真正开始有一些交集,第一次是在十四岁那年,周鼎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群年轻儿郎,有他的亲子、侄子、外甥、养子和部卒们,在冀州的山林间巡猎,并且将他们分成不同的队伍,叫他们各自比拼,看最后是哪一伙人猎得的猎物最多、最大。
那一次周奉疆、段充等人都在一队里,他们乌泱泱近二十人一同追逐一只凶残的墨豹,往山林深处奔去,那豹子残忍狡猾,动作敏捷非常,一路不停怒吼,最终渐渐有人跟不上队伍,再追到最后,只有四五个人还能跟得上那豹子的身影。
彼时墨豹已中了两三箭,受了伤见了血,但依然十分凶暴,众人都不敢靠近,只得勒马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