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阿禾站在残破的布帐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拾起一片碎纸,上面写着一个名字:韩五娘,丈夫修渠溺亡,孩子饿死,她本人被逼为娼。此刻,这张纸已被撕成两半。
她转身走进尚未完全损毁的档案室,取出一只铁匣,打开后是一叠伪造的公文底稿,以及一枚仿制官印。她淡淡吩咐:“通知所有核心成员,明日撤离凉州,目标:张掖。”
众人不解。柳七忍不住问:“我们就这样走了?那些人怎么办?”
阿禾望着窗外渐停的雨,声音平静:“我已经把证据送出去了。今晨有三匹快马分别奔赴建康、长安和敦煌。其中一包文件,是用王允之亲笔签名的空白公文纸写的‘自供状’,内容是他如何指使下属伪造死亡名单、截留抚恤银两,并计划嫁祸给流寇。而这纸,是从他书房偷出来的??就在三天前,我扮作送炭仆妇混进了他的宅邸。”
她终于露出一丝冷笑:“他们迷信权力来自上层,所以最怕的不是百姓反抗,而是‘上级知道了’。只要天子看到这份‘自供’,哪怕真假参半,也足够掀起一场清洗。”
果不其然,十日后,建康再降谕旨:
**“凉州别驾王允之涉嫌贪墨军资、滥权杀人,即刻革职拿问;刺史李慎监管失察,贬为庶民;设立河西道特别巡察司,由阿禾任总监察,统辖四郡司法复核权。”**
圣旨抵达当日,王允之正在府中设宴庆生,酒未饮尽,已被御前侍卫锁拿。抄家时搜出黄金三千两、田契四百张、婢女卖身契八十七份,更有密信若干,揭露其多年来资助“文教使”打压民间教育,仅去年就焚毁夜读堂十七所。
民心大振。凉州百姓自发集资重建驿站,更名为“明理亭”。更有数百名青年报名加入监察团,愿随阿禾西行。她从中挑选三十六人,组成新一届“火种队”,每人授一盏油灯、一本《治理律》、一枚铜牌复制品,誓词只有两句:
**“我不沉默,便是光明;我行走处,即是法场。”**
进入张掖境内,景象更为荒凉。祁连山雪线退缩,河道干涸,牧民逐水而居,帐篷零落如枯叶。据向导说,当地豪族陈氏掌控唯一活水泉眼,规定每户每月仅限取水两次,且须以羊羔或少女抵价。曾有部落首领抗议,全家被诬“盗马贼”,一夜之间满门抄斩,头颅悬挂城门示众。
阿禾一行化整为零,分批潜入各牧区。她们带来自制的净水装置(由柳七根据军中滤水器改良而成),教会牧民用沙石、炭层净化碱水;又用羊毛织布做成简易投影幕,在夜晚放映《权利启蒙图解》??这是她请建康画师绘制的一套连环画,讲述一个放羊娃如何通过学习法律,夺回家园、娶妻生子、当选村议长的故事。
起初牧民不敢靠近,以为是汉人巫术。直到一名患水肿的老妇试用净水后病情好转,才渐渐有人试探性接触。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是位盲眼歌者,名叫乌仁娜,她丈夫死于陈氏家奴鞭下,儿子被强行带走充作家丁。她听阿禾讲解《人身保护令》后,竟用蒙古古调将其编成民谣,一夜之间传遍草原:
>“官不能夺我碗,律不让欺我软,
>识得一字如点灯,照亮千年黑夜晚……”
歌声所至,人心浮动。短短二十日,已有四十余个部落秘密结盟,约定一旦启动评议会,便集体断供羊毛、拒缴水税。阿禾趁势公布陈氏历年罪证:非法拘禁二百一十三人、强征劳役逾万人次、私设刑堂致死四十七人……每一项皆附有受害者口供、地理标记与律条对照。
五月十五,月圆之夜。张掖城外戈壁滩上,一场前所未有的“星空评议会”悄然召开。两千余名牧民骑马而来,手持火把,围成巨大圆阵。中央高台上,阿禾展开一幅长达十丈的《治理律》长卷,由十名儿童接力朗读。
当念到“凡以暴力压制民声者,不论出身贵贱,皆为国贼”时,全场静默三息,随后爆发出震天怒吼。随即投票开始,议题三项:是否剥夺陈氏水利特权?是否成立联合自治会?是否向朝廷请求派驻公正官员?
结果毫无悬念。三案全数通过,且附带一条牧民自发提议:**“今后凡教授文字者,皆为部落贵宾,享免税放牧之权。”**
黎明破晓时,陈氏家主率五百私兵赶来镇压,却发现通往泉眼的道路已被上千头牦牛堵死,牧民们手持弓箭、长矛,眼神坚定如铁。阿禾立于最前方,手中高举铜牌与圣旨:“你们可以杀我,但杀不尽两千双已睁开的眼睛。”
僵持两个时辰后,陈氏被迫签署《张掖和约》,交出水源管理权,释放所有奴役人口,并赔偿三十年水税损失。三日后,朝廷特派官员抵达,正式接管地方政务,同时宣布在此设立首个“边疆民选监督委员会”,由十二名牧民代表轮流执掌。
阿禾没有参加庆功宴。她独自登上祁连山一处悬崖,从包袱深处取出一本薄册??《莲塘冬日笔记》,翻开最后一页,添上一行字:
**“今日,我看见一群不会写字的人,用火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不再是沉默的牲口,而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风从雪山吹来,带着冰雪的纯净与大地的呼吸。远处,一群迁徙的燕子掠过天际,翅膀划破晨光,宛如三十年前那个春天,母亲抱着她走过莲塘小桥时,头顶飞过的那一队候鸟。
她合上笔记,放入石龛。那里已有三本书静静安放:周延的《野政录》、李知微的《民本论》、陈阿六的《耕读札记》。它们曾被列为禁书,如今却成了千万人手中的灯火。
下一站,是西域疏勒。据探报,那里有一座被沙埋没的古城,地下藏着北魏时期遗留的完整法典石刻,若能发掘,或将改写整个北方的法治源头。更重要的是,当地孩童仍不知“我”字如何书写。
她翻身上马,缰绳轻抖。身后,三十六盏油灯依次点亮,汇成一条流动的银河,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缓缓前行。
麦浪再次翻涌,燕子依旧飞翔。而在那遥远的未来,或许某个孩子会在课本上读到这个名字:阿禾。
旁边注解写道:**“她什么都没带走,却让千万人拥有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光。”**